慢船到孟买

冬天去了趟印度。尽管出门遛弯的时候大多心情无虞,但着实没想到天竺一程简直滑入极端:无限松弛,时刻随兴。准确地说,从走出让人惊艳的孟买机场爬上tutu时起,我就在和煦的暖风中彻底关闭了大脑。 像那天中午抵达热气蒸腾的Ahmedabad,被大巴扔在了牛远多于车的郊野之地时,我们也就悠悠然坐上一辆晃晃悠悠的tutu从满路尘土里奔向酒店。花园外的叫卖声渐远,大厅里是伊斯兰的流光掠影,乐声低吟,我们眼前很快就迷雾一片。从酣睡中醒来已是夕阳西下,相视一愣,还是决定去近在咫尺的IIM走一走——而到了校门口,惊闻一所大学在五点就已经关门谢客,倒也并不沮丧。吃盘饺子,买杯果汁,逛逛fabindia,再游个畅快的泳,路易康已被全然抛在脑后。

像是去了蓝城没找着蓝色街巷,或是去了沙漠之城却一直远离沙漠。

像是在覆盖着淳厚红土的Hanging Garden中漫步,知道不远处绿荫中就掩藏着刚在博物馆里看得心潮澎湃的拜火教寂静之塔,却无意为了猎奇滑入信仰之违;或者是溜进泰戈尔纪念剧场,遇到过分激昂的主持和誓不齐整的学童集体舞,看得莫名其妙而又开怀大笑。

从北部回到孟买,最后一晚的黄昏。走过Gate of India,想着那是他上船去Alibaug的口岸,不知名的海鸟像慢镜头般掠过头顶。大饭店前马车摇曳,口袋里的胡萝卜一不小心掉了满地。夕光如祷词,我们走得漫无目的却又脚底温柔。既然想去探访的Bungalow 8早早关了门,也就坐在一街之隔的清真馆儿里坦然地吃喝起来。

回想起来,那些天果真像在靠在一艘慢舟里肆意浮游。一路并无碎涛与洋流,墨蓝的河面上,闪着小铃铛一般的光线。对了,那水面也许就是孟买最南端的Banganga Tank。

车行在孟买海湾,意外地想起了香港。相似的殖民历史与文化表象,而在看似开放多元的环境里,强大的本土文化一直根深蒂固,社会体系与思维方式仍是坚不可摧的壁垒。然而港岛上到底是光鲜的热闹,人只能向着热闹里拼命找寻冷静。想起上个万圣节夜里走在兰桂坊,坡道上漫山遍野的“哀魂”让人忍俊不禁,又必须快步远离,于是毫无疑问成为了兴致勃发的人堆里最煞风景的那一位。而到了孟买,一样在喧嚣中反射性地平静了下来,只是平添一份笃定自若,也才遇到与想象不同的达拉维。

贫穷当然不是个遥远的概念,但不动声色里才有暗面与细节。跟着曾经也住在这区的司机一路慢行,这个名声在外的贫民窟着实是个万全的小社会,即便面貌破败也遮不住秩序井然。一个意外拨通的电话后,我们站在达拉维的警察局门口,等着拜访朋友的朋友。那时心里的笃定和平静,随着前来见面的少年带我们走街串巷,并无消逝。一家人亲切大方而不吝希望,母亲拉着我的手,姐姐煮面条,弟弟穿着切尔西队服。闲话家常,居室则可以无常,一个人的摩登公寓,和六口之家蜗居一室,深深向里一望,都会是愉悦而无法重返的时间。

路人是这样,同路人也是。

决定去印度之前,有许多未知和难以抉择;买完票不久,似乎天光明朗有迹可循,却又滑入新的不确定。偶然看到摘抄里有一句“情事杂沓,诗不能驭”,令人惊叹的准确。忙碌,满档,先验的宿命与日常的芜杂交织,似乎头一次走到这样一个阶段。这才有了旅行时全然的松懈。

离开孟买的那天,先前的无限宽心终于来报,各种措手不及,数次忙乱地穿梭于两座机场之间,错过了回港的班机而又临时飞去了加尔各答。然而平白多出的一天间隙里,没有必须勾选的清单,于是一路想着很多凿凿的誓言,想着阖家蠢萌的未来犹如一首free verse,想着旅伴一步步走向伴侣,一切满满地堆到了嗓子眼。

回国以后,慢慢拾掇这些碎片,花了很长时间。期间恰好拿到一本新书,关于一座远离印度洋的岛屿,薄雾弥漫的悬崖和吹笛人。正如流转于机场和人群里的那一天,这本“极冷中有暖意,晦暗中掺着亮”的小书,也是一个极其有益的出发与抵达之间的缝隙——

我走过无数漫长、迂回、噩梦丛生的林间路,不过回到这最初的认知:两个孤独的灵魂无法互相慰藉,唯凭彼此的存在加深对孤独这一常态的理解,这就是所谓糟糕的世界。

我们多么容易滑回那世界。或许你会说:那也是朗然的世界,真如的世界。

我所迷恋的是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罅缝。那里虽黯,却有月光遍及皮肤的孔穴;人若落入,就不再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