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旅行?旅行有何用处?一个落日同另一个落日太像了,你无须到君士坦丁堡去刻意地看一下某个落日。而旅行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自由感?我可以享乐于一次仅仅是从里斯本到本弗卡的旅行,比起某一个人从里斯本到中国的旅行来说,我的自由感可以更加强烈。因为在我看来,如果自由感不属于我的话,那么它就无处可寻。" -- Fernando Pesoa
在读到鸟汤摘的这段佩索阿时,博士屯的燥热刚刚散去,我也结束了疲乏不堪的一周;却又落入失重一般的茫然和混沌。直至看过纪实摄影师的全部照片,又读到千呼万唤的《并不》,土国之行才慢慢显影。山水城池固然奇美不一,但十日一晃,任何景致现在看来好像都有些失焦;新旧旅伴,起伏心绪,持续晃神。相机的早早歇菜也像是有意预设,成就了自己最不在“观看”状态的一次旅行。
“身未动,心已远”的俗话,一不小心准确定义了这趟旅程中无数的驻足。大多数停顿休整的时间都在各种聊天中度过(真应该再写一篇《十日谈》)。“我们来谈谈人生”,从玩笑慢慢变为切身体悟。某人贡献的“并不”出镜率极高,我却更喜欢“我不”。我偏不。“我偏要勉强”。不得而笃定,是种让人羡慕的坚持。
回看那些抽离与反思的点滴,有些或许只是你们说的"像梦一场"。坦布尔失眠的夜里,一个人坐在天台的寒风中出神,疑惑与倦怠都使海鸥鸣叫分外惊心。有些却值得一再回味,哪怕只是沉默与倾听,也在比照远近轨迹,从迥异中看到了更多可能与更广格局。希望从“做个有趣的人”开始,再“做些有意义的事”。
另一类驻足的时刻缘于宗教,大多发生在餐桌、马路等稀松平常的布景里。尽管每当诵经响起,我们都不由自主地静下来专注倾听,周遭大多数土耳其人却仍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即使在众人跪着祷告的不锈钢顶清真寺里,一首清脆的诺记铃声仍将神乎其神的场景遣返凡间。宗教大都力求象征那些超越我们肉身的存在,如基督教以其壮阔高耸迫使信者愈发谦卑。与之不同,我所看到的伊斯兰教却充满了平和与顺从的意味,无处不在的清真寺与一日五次的祷告使得宗教仿佛空气与水般平常,而修行即生活。
真正体验行走的快感,倒是自后半途才开始。仓促决定去看中部高原盐湖,历经周折终于如愿;走在穿越盐湖的那一条平平无奇的土坝上,任由早已污成灰黑色的皮鞋继续沉沦。之后走在安卡拉的大街小巷,只觉得走过了许多细碎生活的拼贴,真实而粗糙的质感叫人欲罢不能;从飘雨到放晴再到落雪,捧出红茶的一双双手始终温暖如一。从安卡拉回坦布尔的夜里,出租车一直沿着老城墙前行,昏黄灯光下的老城独自对空,千言万语。最后一日的坦布尔灿烂无边,我们穿过与清真寺享有肌肤之亲的市集,穿过蔚蓝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穿过猫头鹰艺术大学......中途有一段戴曹的眼镜,居然有了踩高跷的奇妙感觉,就这样“踩”过了好多条街,陌生感被视觉游戏意外放大。真想就那样一直走下去,呐。
行程的尾声落在坦布尔时髦的新区,夜色旖旎,美貌的女孩儿们不断经过眼前,身旁的豹纹大妈吞云吐雾。那座街角的清真寺里响起了我们最后一次的祷告。那之后我们便阔步下行,迎着大海的方向前冲。快到tram站时回头一望,热闹早已消隐不见。
一个基督徒朋友前几天和我说,她一早深信人世间存在终极准则,后来终于从耶稣那里得到了明证。而她的母亲,虔诚的佛教徒,笃信轮回与往生净土。无神论的我同样也相信准则的存在,一个不断追寻的自我,一种极度理想化的自由,一方已经不复存在的故土,道德,星空。行走可以有很多目的(地),最后却都是为了趋近心中的准绳。
罗兰巴特从摄影中感到了一种很有现象学味道的“刺点”,照片凝固的那一时刻正是时间消逝与死亡将至的明证。回看近处脚下的旅程,我看得到“that-has-been”,却还看不到“that-will-be”。这很像不久前读到的画家车建全描述的“迷失在雾里的感觉”。当然他最后将这种感觉还原到了图像,而我却以为这样的状态很适宜留在视觉之外的感知里,留给那些身体力行的摸索匍匐。
上周某夜坐在树下吹风,无意翻出李斯特“旅行岁月”里那支写瑞士瓦伦城湖的漂亮行板。明亮如涟漪般舒展的旋律,铺开船桨的节奏与流水的叹息。又念起巴士上那首“听你说”。日出日落,山高水远,常常是出发前百般勾勒的图景,上路以后却又常常模糊不见。看不清,寻不得,依旧踏歌而行,只因自我即旅行。
@2012.03.15, photo by 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