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从西西里首府Palermo出发,慢车沿着地中海岸晃晃悠悠,一路山海旖旎。西行个把小时后南下内陆,地势渐陡,只见黄绿交错的田野肆无忌惮地漫延开去。再往深处,即便橄榄枝头仍是绿意盎然,可黄色已经接连漫天,大地上回荡着干涸灼热的沧桑感。

我和cao在小城Gibellina跳下车。盛夏午后的山区,一切都已沉沉睡去。四下无人的月台上翻滚着热浪,面前只有大门紧闭的车站。

一时我们也有点儿懵。

 

此行是为探访二十公里外的Ruderi di Gibellina,1968年地震后的老城遗址。1981年,艺术家Alberto Burri在废墟上按原有街道网格浇筑了约1.5米高的混凝土,留下这一片上千平米的白色空城。从卫星图上看,它像是连绵的田地拼图中一块异化的补丁;照片看起来则既是尺度震撼的大地艺术,又洋溢着具体而微的荒诞,仿佛是泡沫切割机用得不太娴熟的产物。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一看就是肥猪流旅游爱好者之不二选择。

 

在发现离车站不远的一家Gelateria后,我们进店求助。店内仍是空无一人,我又在心里亲切问候了西西里人民。

等了好一阵,终于从里间出来了一位年轻女店员。通过写字、地图和翻译软件多管齐下,我们说明了来意,但得到的回复都令人丧气。虽没奢求过巴士,但周围连出租车和租车公司都欠奉,还是让人有些手足无措。拦车似乎是华山一条道。但是空旷的街道只见尘土不见车,无论竖拇指还是露大腿也都只能夭折。

幸好,店里来了客人。可这位开车来的大叔并没有给予我们想象中的热情回应,只答路途遥远,然后悠然地喝起了他的咖啡。新的客人又陆续出现,包括一位戴着帽子、背着杂货进来歇脚的小贩。我们又尝试着搭讪了一位大叔,没想到他表示有认识的人可以开车带我们去。救命稻草!待他拨完电话,我们便开始热切注视着入口。

许久后,进来了一位帅气的墨镜小哥,两位女屌丝互望一眼,脸上写满“啊请让他成为我们的司机吧”的花痴。结果小哥目不斜视直奔柜台,和旁边大叔一道喝了起来。在我们已然泄气时,小哥酒过半巡,又放下杯子过来,向我们伸出了手。当然,惊喜总是短暂,小哥并不是雷锋,随后自然是省略千字的讨价还价。但必须提及一位光芒耀眼的人物:先前进来的那个小贩,乍一看地道的西西里农民,竟是个中国男人。四五十岁的年纪,黝黑的皮肤一看就是常年在烈日下奔走而来。听到我们用中文商量对策,他就走了过来:“你们是中国人?来这里干什么?......啊?那个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出多少钱,我帮你们说说?”

来不及吃惊和感激,我们连忙一一回答。他转过头, 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和大叔小哥多方商量。就这样,我们得以成行。

 

在司机小哥终于结束他漫长的小酌后,我们别过小店,钻进了他的破车。山路十八弯,颠簸的程度超乎想象。车窗大开,原野上的夏风实在叫人舒畅万分。空茫大地,浩荡云天。一时间,来时路和目的地都被抛诸脑后,我只恨不得永远这般穿行浮游,赖在山谷的怀抱里不走。

 

当我们终于站在Ruderi di Gibellina入口前,只觉一种纯粹而慑人的力量把我们带离现实,领入了茫然和超现实的境地。恰如其分的抽象确实就有这种力量。

学建筑的人多半然会想起Eisenman在柏林的大屠杀纪念碑。相似的抽象手法和人造地景,模糊了两者间环境和尺度的体验差异。无论是在光怪陆离的都市里,还是地中海的旷野上,这样的纪念碑总能在当下的空气里扬起故去人事的尘埃。但与这个遗址相比,大屠杀纪念碑仍然难逃许多新建筑的宿命:过于显露的设计感、形式感,和随之而来的刻意感。

纪念大概是人的本性。但很多时候政治或是审美一马当先,使纪念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那种最原初的、形而下的实体感都被无数的意义和诠释笼罩,最后难觅其踪。而这片混凝土却是介于原始自然和人类居所之间的一种物理环境,并不刻意靠拢任一方,将它的昨日今生和风吹雨淋,坦然展露在日光下。它所栖身的山地和它所覆盖的村庄,都在浇筑这一直白的行为中得以凝结一体,得以共同呼吸,抵御时间和灾难。

这看似拙朴得近乎粗暴,却自有一种温柔的力量。

 

尽管烈日炎炎,我们还是兴奋地穿行在混凝土块间,抚摸着那些土块棱角上的斑驳痕迹 。向下坡走,路的尽头是远山美景;向上走则是一线天。我们就这样慢慢走着,想象着无数村民们曾走在这些狭窄的路上,属于几辈人的日子悄无声息地流淌。行至中间,爬上“屋顶”的欲望已经不可阻挡。司机小哥自告奋勇托我们上去,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站在顶端远眺山谷,看到遗址边缘处有棵大树,正对其中一条路的入口。“我奶奶过去就住在这里”,身后的小哥说道,尽管已难以找出确切的老屋位置。

而就在我们已经非常满足的当下,小哥又通过手机翻译软件扔过来一句:“我还可以带你们去另一个地震后留下来的村子。”

他的兴致也上来了。

 

又一路蹒跚,我们停在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子前。下了车,走上似乎是唯一的一条街道,缓坡两面都是震后破损的房屋。昔日的华宅、教堂、广场,都已是杂草丛生的弃置之地。建筑的外墙大都还站立着,但内部空空如也,光线从各种破口射入,照亮随处可见的斑驳的砖木断面。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一所校舍,尽管内部堆满了弯曲变形的课桌椅,建筑却仅有些门窗和地面的损坏,结构大致仍保持完整,状况是整条街上最好的。联想起四年前蜀地的境况,不禁心里一阵唏嘘。

这个村子名叫Poggioreale,poggio代表山岗。1968年大地震后,村民们和Gibellina的人们一样,都搬去了附近整齐划一的新城。但老村遗址(Poggioreale vecchia)却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似乎没有任何作为的痕迹。我们目之所及处,除了教堂因破损严重加上了两排钢柱以防坍塌,其它建筑看不出有什么修复的意图。旧时生活就这样得以留存,一同徘徊在这山谷间回荡的风声里,还带着些难以分辨的叹息声。

 

中心广场连接仅有三条主路,其中一条是一片台阶。晒到快蒸发的我们,爬了几级便败下阵来,坐到阴影里休息。且因这震撼来得毫无准备,一时只能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此刻小哥却正拿着cao的手机站在广场一个雕塑背后,仔细研究着上面的文字。许久以后,他把手机递了过来,上面是翻译好的诗句。酷热之下印象恍惚,只记得简洁而又感人,神韵类似艾青的“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回国后某一天,cao发来了存在手机上的那首诗——

ho visto di notte la luce accendersi dentro hai tuoi occhi, terra amata, ardenti di speranza antiche nonostante il grido del futuro spezzato il silenzio solitario degli anni . sei fonte di vita poggioreale! montagna del risveglio tempo di pace.

著名翻译家谷歌交出了优美的译文,我斗胆断句——

I saw the light come on at night

inside your eyes you,

beloved land,

glowing with hope,

despite the ancient cry of the future,

break the silence of the lonely years.

six Poggioreale, source of life!

Mountains of waking,

time of pe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