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诞节次日,我们开出凤凰城郊外的墨西哥式住区。“轮流唱首歌吧“,N提议道。于是H用台语唱了那首“望春风”。窗外越来越干燥荒芜,车里却依旧弥漫着太平洋的湿气。
翻Wallace Stegner的书,碰到句有意思的话: "Sagebrush is an acquired taste, as are raw earth and alkali flats." 山陵原野四季更迭,对大多数地方来说理所当然。而北美西部的广袤腹地里,太多的山丘和原野缺少必要的尺度感与时间感。那些微小的景物有时能够帮忙,可知更鸟没有开腔,丝兰树也保持沉默。
去Taliesin的路上,沿途有着许多低矮的、延绵的长墙。在景色几乎一成不变后,大家终于想到了车载电台。自然不会有带着油污的老收音机,液晶屏幕上选择实在太多。随手一调,好像是Nashville Vibe或是All-Elvis之类的频段。
入夜,我们在沙漠乌托邦Arcosanti住下,沐浴着迷人的星光,往返于guest house和gallery间的山路上。九点后似乎再没见过任何外人。R在老钢琴上弹起悲怆奏鸣曲的慢板时,我正走到楼梯上,一下子呆若木鸡。
2
这之后,我们逐渐驶离平原,逼近高崖阔壁,深沟巨壑。走过摩门教徒与拓荒者们开辟的89号公路,再从峡谷旖旎的Page开往Zion一带,山路已经称得上险阻,除了积雪,还有延绵不断的弯道,和偶尔朝着山谷“开窗”的漫长隧道。电台里的乡村乐慢慢转向蓝调,节奏依旧轻快,开车的S和大伙却都紧绷着神经,不敢大意。
从Lake Mead出来,在漆黑一片的高速公路上,J开过一个又一个弯道。车转过一个山头,前方垭口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片灯火璀璨的盆地,这便是拉斯维加斯令人惊叹的亮相。电台也调到“维加斯之声”,尽管只是流行单曲榜,仍然让我们大为振奋。回到平原,我们进了光怪陆离的城市,乐声争鸣,却再没人在听。
有一晚却特别安静。进入Death Valley已经很迟,一到露营地,大家便分头支帐篷,架炉火。在为生存需要而忙碌的间隙里,抬头一看,除了一边低矮的丘陵,整个天幕都被银河占据。在这块美洲大陆上最干涸的土地,我们的帐篷旁,悄悄地淌着一条不过二十厘米宽的小溪。我们在清澈的溪水里洗菜,流星不动声色地划过。
后来,作为重庆人的我吃到了平生最难忘的一顿火锅,虽然根本看不清也顾不上吃了什么。
放下碗筷围炉而坐时,周遭已经鸦雀无声。黑暗里,只能见到两个头戴顶灯、各自阅读的老年人。“这么多星星,就唱月亮歌吧。” 在Y的无厘头提议下,R唱了一首日本民谣,声音很小,混合在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中快要无法分辨,但仍然美得令人窒息。大家还唱了“春有百花秋有月”和“弯弯的月亮”,和其它好多歌,都与那颗藏在星河下不肯现身的月亮有关。它有时候是脸,有时是城市,总之未能同行而又时刻背负。我发现,我们其实并不需要电台和灯塔来感知人间的召唤。
3
有一种说法,旅行和舞蹈,乃是对抗现代社会日趋理性化的两种方式。相比之舞者,旅人大概还是难逃计划和预期的诱惑,毕竟我们的时间太少,想去的地方又太多。
去Double Negative的路上,我们在沙漠里久久不得方道,路况也很糟糕,最后决定弃车徒步,而这段计划外的徒步,粗粝磅礴,叫人目瞪口呆。等终于站在悬崖口时,风声呼啸,身体几乎要倒伏,大脑更是一片空白。忽然,一首除旋律外一无所知的民歌,自顾自地喷涌出来,好像和我、和这壮阔大地都并无关联,却又这样哼了一路,没一点办法。
路上在看周涛的散文,提到西部诗人王昌耀赠予他的一句话:“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饮”。作者本以为诗人会留下光彩夺目的题赠,没想到却这么稀疏平常。第二天,我们发现酒店外边就是壮阔的Glen Canyon,一路走到高峡平湖之上,最后在谷底却只见到一叶小舟,和浅滩上模糊的人影。那船桨未尝不就是我们的灶头,热着固执的彻悟,值得珍视的恬淡。
正如我并未预料到这一路丢了这么多东西,而其中最重要的物什又这么快从加州荒漠回到冰雪里的波士顿,表面还残留着细沙,恍如神迹。
回来后查了很久才知道,那首哼了好久的歌,“在那东山顶上”,姑且可称作新民歌。一边是藏地高原,一边是内华达州的荒漠,想起来不禁莞尔。既定路线总会偏离,预设大多用来被打破。我们默默行驶在戈壁和山林间,任日光烧成晚霞,却在每一张晚餐桌上,衷心赞美那杯不加糖的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