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气

多日不见,又到西湖。 念叨了很久的秋天,在南山路终于得见,美得毫无准备,当然也冷得毫无防备。更奢侈的则是这位于柳浪闻莺南角的小小宾馆,竟有着一段视野极好的私家湖岸,以往从未到过。

放下行李便立刻向湖边奔去,五点的光景,天空酿着的已是最后一抹蓝。灯光远比夏季少,路边零星数点,且空气迷朦,雨气很重。这样的傍晚,连亮灯后常常面目可憎的雷峰塔也不再刺眼。

从咖啡馆出来,送傻汤上了的士,一行人觉得意犹未尽,便又走回宾馆门前的园子。夜里十一点多,湖上雨气更重了。雷峰塔熄了外轮廓灯,竟变得愈发可爱,颇有些类似panopticon(未尝不是中西监禁的有趣对比,一是myth,另一则是surveilence)。北山路的灯光也暗了。环顾四周,只有从西面拥着湖水的远山,此刻被几盏莫名的扇形射灯隐隐映出轮廓,但并不太真切。这样恰到好处的光源,不知是拜哪位仙人随手点亮。

越来越嫩的凯妹,顶着越来越难看的留海, 拎来虎口拔牙的一只螃蟹。花妈妈造型全面机车男,却骑来一辆转弯半径实在过大的憨厚电瓶车。 大家在临水的桌前坐下,感叹私享一湖的运气。我一面肢解肥蟹,一面想着张岱所言,人乌声俱绝;刘翔华却接过话来,(张爱玲说过),西湖是洗不尽的胭脂气。

有点惊到了我。

原野与大都会

“对于从阿拉斯加来的我而言,这个随时随地都听得到警车警笛声响的大都市,所有的事物都很新奇。” “不过,我也觉得阿拉斯加与纽约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因为两者都是不易生存的世界。在阿拉斯加是必须面对严酷的大自然,而纽约则是在混沌的世界里拼命求生,都可以说是弥漫着人类求生的紧张感吧。”

p171,“在漫长的旅途中”

一味:梅光轩

盐味汤底,栗米、溏心蛋、叉烧、鲜笋。稍稍粗些的青葱切碎段,层间自然分离,且曲面流线从白渲染到绿,美得不像话。 面条乍看像是街头常见的公仔面,直径却更粗。尝一口,挂满盈盈汤汁,兼带蘸起些正在融化的牛油。

再尝一口溏心蛋,半熟的程度刚好。配自己碗里的汤已是香味浓郁,再贪心加点友人的酱油面汤......词穷呐。

桌台后面即是厨房,从面里抬头的间隙,看到几位师傅带着笑意在忙碌。

坐在身边的年轻人,看样貌约三十岁,请我们试吃他的煎饺。期间,饶有兴致地问起我们对面的意见,又介绍了不少别的口味,一问之下正是老板本尊。原来希慎楼下这间其貌不扬的店面,是一家有名的北海道拉面馆在香港的第一间分店。旭川风味以酱油汤底为主,但味增、盐味汤底也自有精彩之处。

交谈不多,看到他和师傅讲笑(“顺路过来睇下咯”-“是啊,顺一个小时的远路!”),只觉得平和亲切。

低头看看这汤头,色泽并不鲜亮,香气也很克制,热度倒是一直延续到拉面食尽,也不曾褪减。觉得好极了。

Pilgrimage

"...leaving behind an ordinary identity and other goods and circumstances that bolster such identities to achieve that status of anonymous simplicity and clear purpose." p57, Wanderlust.

 

一地鸡毛

攒了好久,掸了遍地:) 1.

从萧山机场回家时,发现“杭州”方向并不包括下沙,得走杭甬高速才算正途。但家终归是家,无论经纬区划,永远是有着满桌菜肴和舒适大床的圣地。

国庆日的上午,全家出动看车,三个懒蛋共计看了三辆车。由于提车时间与价格均顺次递增,加之还有吃火锅这等要务在身,也就干脆利落定了第一辆。走在文三路上,娘亲调侃我爸,“这年头,万年屌丝都要买车了”;老爸则反讽她闲来意淫排屋生活,理由是接上地气后菜园收成更好。我一边两头帮腔,一边也有些讶异。中产曾经是一个陌生而物质的概念,而这一刻,抛开所有的标签,它最能真切概括心态上的细微变化。有些惶然,不知相依为命的依赖感会否化作相敬如宾的淡漠,对质朴的本能珍视会否变为精致的无感。而一低头,看到娘亲手里的塑料打包盒,肥牛卷浅红色的纹理依稀可辨。也就安心下来。

2.

和南京的老友约定国庆选个中间点小聚。本想去看看长江入海地带,无奈崇明岛之类公交可达的地点早就人满为患。在电视上见识了十一高速春运盛况后,我惊恐决定,呆在沪上一步也不出。

从徐汇走到卢湾,腿上并不疲惫,口腔运动却保持惊人强度——一边聊天一边咀嚼,从下午到晚上拜访了六家食肆,凶猛无下限。有和finale相似的甜品店,街边漂亮随性的意大利馆子,明快的越南粉店和好吃到爆的Gelateria。不知是脑部供血不足还是本身精神恍惚,总觉得周遭陌生极了。定睛一看,花园洋房中的宋庆龄故居终于把我拉回现实:一辆光亮如新的红旗轿车停在门口车库,依稀映出黑色大衣和黑亮发鬓。

经过长久记挂的康平路,一路都是愉快的回忆,一点琐碎苦闷都和初秋落叶一道散得悄无声息。

富民路上误入小院,一方竹阵乱得轻松有味,曲径通幽得不像话。直到一只喵星人从尽端踱步出来,我们才发现了一道电动移门,和一家,恩,只供屌丝仰望的料理店。这些闷骚有趣的小马路啊,跟老朋友一样,离不得太久。

3.

中秋前两天,朋友领着从蛇口港去坐船去了对岸。航程实在很短,似乎这一秒眼里还只有单调的深圳湾大桥,而下一秒面前已是高楼林立的天际线。港澳码头下船即是上环,到铜锣湾只消十分钟。地铁出来一抬头,见到百德新街的路牌,俩人忍不住一块儿唱起来,汇入百货店门前川流不息的人潮。

这晚去香港,原本是参加维园中秋装置开幕。结果那一轮“万灯喜月”不出所料地沦为配角,而一旁热闹的公仔戏、茶餐厅里的河粉和日本超市里的生鲜长廊却占据了全部感官。亲切而多元,精致而市井,恐怕难寻更好的城市了。

和港人憋粤语,总是不到半程,对方便转了腔调:我们都识讲普通话的啦,有什么可以帮到你?这样一来,倒有些怀念以前语言不通的尴尬和笑场。

“唔该,可不可以俾我地影张相啊”,是当晚唯一顺利完成的对话,以至于回到镜头前已经乐极忘形,哈哈。

4.

五号回到深圳。午夜的创意园里仍然灯影摇曳,小花园里坐着相识多年和初次谋面的同学,却都一样亲切。一个多月间,和这座城市很快相熟起来,带着访客的好奇留意每一个新地点,也以主人的心态一再回访。少了安全网,少了小团体,自有一份轻松。不加班的晚上,去街心公园跑步,看着不明犬类一只只消失在树影中,周遭隐隐灯火闪烁。恨不得嫁到这某一处灯光里做个homemaker,只图与附近所有的花农、菜贩和烤串儿师傅混个熟络。

好地方固然多,不过还是老话,刻意为之总不如水到渠成。一切顺意,明年继续留守这南国土地,守住树荫下的方寸静谧,和蓉悦里的青花椒桂鱼。

景田

起初这只是一个地产中介的盘踞点。通过中联与家家顺,我们在短短两天见到了形形色色的屋主,有锱铢必较的房屋银行,豪车代步的富二代、出国在即的华为北大哥......找过的中介和看过的房,只是一堆支离破碎的点。 然后这里出现了一条路。香梅北站B3出口,景田北街。来回的次数一多,慢慢摸清了方向,也就知道了最热闹的路线。走在景田北街,才发现这里实在宜居,地铁,公交近在咫尺;超市,餐厅,便利店与药店遍布其间;中小学校比邻而立;街边公园尺度宜人......(说着说着怎么也带上了中介腔)

现在,又几天的功夫,这里已经是楼下瓜农、菜农、烙饼妇人和粉面店小妹,当然还有北街的客家菜和砂锅粥。遮天蔽日的老榕树立在行道两侧,树荫里站着午后出来遛弯的外国语学校看门大爷。眯起眼睛一看,有点儿成都玉林或是上海田林的影子——树丛外面,车辆呼啸而过的北环,只在九楼的阳台才会被想起。

 

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从西西里首府Palermo出发,慢车沿着地中海岸晃晃悠悠,一路山海旖旎。西行个把小时后南下内陆,地势渐陡,只见黄绿交错的田野肆无忌惮地漫延开去。再往深处,即便橄榄枝头仍是绿意盎然,可黄色已经接连漫天,大地上回荡着干涸灼热的沧桑感。

我和cao在小城Gibellina跳下车。盛夏午后的山区,一切都已沉沉睡去。四下无人的月台上翻滚着热浪,面前只有大门紧闭的车站。

一时我们也有点儿懵。

 

此行是为探访二十公里外的Ruderi di Gibellina,1968年地震后的老城遗址。1981年,艺术家Alberto Burri在废墟上按原有街道网格浇筑了约1.5米高的混凝土,留下这一片上千平米的白色空城。从卫星图上看,它像是连绵的田地拼图中一块异化的补丁;照片看起来则既是尺度震撼的大地艺术,又洋溢着具体而微的荒诞,仿佛是泡沫切割机用得不太娴熟的产物。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一看就是肥猪流旅游爱好者之不二选择。

 

在发现离车站不远的一家Gelateria后,我们进店求助。店内仍是空无一人,我又在心里亲切问候了西西里人民。

等了好一阵,终于从里间出来了一位年轻女店员。通过写字、地图和翻译软件多管齐下,我们说明了来意,但得到的回复都令人丧气。虽没奢求过巴士,但周围连出租车和租车公司都欠奉,还是让人有些手足无措。拦车似乎是华山一条道。但是空旷的街道只见尘土不见车,无论竖拇指还是露大腿也都只能夭折。

幸好,店里来了客人。可这位开车来的大叔并没有给予我们想象中的热情回应,只答路途遥远,然后悠然地喝起了他的咖啡。新的客人又陆续出现,包括一位戴着帽子、背着杂货进来歇脚的小贩。我们又尝试着搭讪了一位大叔,没想到他表示有认识的人可以开车带我们去。救命稻草!待他拨完电话,我们便开始热切注视着入口。

许久后,进来了一位帅气的墨镜小哥,两位女屌丝互望一眼,脸上写满“啊请让他成为我们的司机吧”的花痴。结果小哥目不斜视直奔柜台,和旁边大叔一道喝了起来。在我们已然泄气时,小哥酒过半巡,又放下杯子过来,向我们伸出了手。当然,惊喜总是短暂,小哥并不是雷锋,随后自然是省略千字的讨价还价。但必须提及一位光芒耀眼的人物:先前进来的那个小贩,乍一看地道的西西里农民,竟是个中国男人。四五十岁的年纪,黝黑的皮肤一看就是常年在烈日下奔走而来。听到我们用中文商量对策,他就走了过来:“你们是中国人?来这里干什么?......啊?那个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出多少钱,我帮你们说说?”

来不及吃惊和感激,我们连忙一一回答。他转过头, 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和大叔小哥多方商量。就这样,我们得以成行。

 

在司机小哥终于结束他漫长的小酌后,我们别过小店,钻进了他的破车。山路十八弯,颠簸的程度超乎想象。车窗大开,原野上的夏风实在叫人舒畅万分。空茫大地,浩荡云天。一时间,来时路和目的地都被抛诸脑后,我只恨不得永远这般穿行浮游,赖在山谷的怀抱里不走。

 

当我们终于站在Ruderi di Gibellina入口前,只觉一种纯粹而慑人的力量把我们带离现实,领入了茫然和超现实的境地。恰如其分的抽象确实就有这种力量。

学建筑的人多半然会想起Eisenman在柏林的大屠杀纪念碑。相似的抽象手法和人造地景,模糊了两者间环境和尺度的体验差异。无论是在光怪陆离的都市里,还是地中海的旷野上,这样的纪念碑总能在当下的空气里扬起故去人事的尘埃。但与这个遗址相比,大屠杀纪念碑仍然难逃许多新建筑的宿命:过于显露的设计感、形式感,和随之而来的刻意感。

纪念大概是人的本性。但很多时候政治或是审美一马当先,使纪念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那种最原初的、形而下的实体感都被无数的意义和诠释笼罩,最后难觅其踪。而这片混凝土却是介于原始自然和人类居所之间的一种物理环境,并不刻意靠拢任一方,将它的昨日今生和风吹雨淋,坦然展露在日光下。它所栖身的山地和它所覆盖的村庄,都在浇筑这一直白的行为中得以凝结一体,得以共同呼吸,抵御时间和灾难。

这看似拙朴得近乎粗暴,却自有一种温柔的力量。

 

尽管烈日炎炎,我们还是兴奋地穿行在混凝土块间,抚摸着那些土块棱角上的斑驳痕迹 。向下坡走,路的尽头是远山美景;向上走则是一线天。我们就这样慢慢走着,想象着无数村民们曾走在这些狭窄的路上,属于几辈人的日子悄无声息地流淌。行至中间,爬上“屋顶”的欲望已经不可阻挡。司机小哥自告奋勇托我们上去,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站在顶端远眺山谷,看到遗址边缘处有棵大树,正对其中一条路的入口。“我奶奶过去就住在这里”,身后的小哥说道,尽管已难以找出确切的老屋位置。

而就在我们已经非常满足的当下,小哥又通过手机翻译软件扔过来一句:“我还可以带你们去另一个地震后留下来的村子。”

他的兴致也上来了。

 

又一路蹒跚,我们停在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子前。下了车,走上似乎是唯一的一条街道,缓坡两面都是震后破损的房屋。昔日的华宅、教堂、广场,都已是杂草丛生的弃置之地。建筑的外墙大都还站立着,但内部空空如也,光线从各种破口射入,照亮随处可见的斑驳的砖木断面。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一所校舍,尽管内部堆满了弯曲变形的课桌椅,建筑却仅有些门窗和地面的损坏,结构大致仍保持完整,状况是整条街上最好的。联想起四年前蜀地的境况,不禁心里一阵唏嘘。

这个村子名叫Poggioreale,poggio代表山岗。1968年大地震后,村民们和Gibellina的人们一样,都搬去了附近整齐划一的新城。但老村遗址(Poggioreale vecchia)却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似乎没有任何作为的痕迹。我们目之所及处,除了教堂因破损严重加上了两排钢柱以防坍塌,其它建筑看不出有什么修复的意图。旧时生活就这样得以留存,一同徘徊在这山谷间回荡的风声里,还带着些难以分辨的叹息声。

 

中心广场连接仅有三条主路,其中一条是一片台阶。晒到快蒸发的我们,爬了几级便败下阵来,坐到阴影里休息。且因这震撼来得毫无准备,一时只能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此刻小哥却正拿着cao的手机站在广场一个雕塑背后,仔细研究着上面的文字。许久以后,他把手机递了过来,上面是翻译好的诗句。酷热之下印象恍惚,只记得简洁而又感人,神韵类似艾青的“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回国后某一天,cao发来了存在手机上的那首诗——

ho visto di notte la luce accendersi dentro hai tuoi occhi, terra amata, ardenti di speranza antiche nonostante il grido del futuro spezzato il silenzio solitario degli anni . sei fonte di vita poggioreale! montagna del risveglio tempo di pace.

著名翻译家谷歌交出了优美的译文,我斗胆断句——

I saw the light come on at night

inside your eyes you,

beloved land,

glowing with hope,

despite the ancient cry of the future,

break the silence of the lonely years.

six Poggioreale, source of life!

Mountains of waking,

time of peace.

The Great Gatsby

和很多人一样,我从很多角度注视过纽约城。荷兰人登陆已像是古老的传说,不过几百年间,无数人从平静的河港或海岸远望过那些面无表情的楼宇,却很难注意到流光溢彩背后汹涌流逝的一切。重读盖茨比的故事,我几次想起Brideshead Revisited,尽管时间、背景全然不同,却都萦绕着无法名状、无可奈何的宿命感。那种旧日不再的孤寂真是刻进了骨头,老帝国与新大陆都无法抗拒这一曲挽歌。  

Most of the big shore places were closed now and there were hardly any lights except the shadowy, moving glow of a ferryboat across the Sound. And as the moon rose higher the inessential houses began to melt away until gradually I became aware of the old island here that flowered once for Dutch sailors’ eyes — a fresh, green breast of the new world. Its vanished trees, the trees that had made way for Gatsby’s house, had once pandered in whispers to the last and greatest of all human dreams; for a transitory enchanted moment man must have held his breath in the presence of this continent, compelled into an aesthetic contemplation he neither understood nor desired, face to face for the last time in history with something commensurate to his capacity for wonder.

And as I sat there brooding on the old, unknown world, I thought of Gatsby’s wonder when he first picked out the green light at the end of Daisy’s dock. He had come a long way to this blue lawn, and his dream must have seemed so close that he could hardly fail to grasp it. He did not know that it was already behind him, somewhere back in that vast obscurity beyond the city, where the dark fields of the republic rolled on under the night.

Gatsby believed in the green light, the orgastic future that year by year recedes before us. It eluded us then, but that’s no matter — tomorrow we will run faster, stretch out our arms farther.... And one fine morning ——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From Chapter 9, by F. Scott Fitzgerald.

 

 

温泉镇

周末进城,购得改版后的《氧气生活》一本,随手一翻,竟是一页奇遇:

 

1908年到1910年间,英国植物学家威尔逊来中国收集植物的同时,拍摄了近千张老照片,大多取景于交通闭塞的西南地区。这张即是其中之一:

重庆开县温泉镇,1910 by Henry Wilson

 

开县温泉镇是外婆曾经的居所,是母亲短暂工作和孕后静养的地方,也是我来到这世上的第一站。随着三代人的陆续迁徙,我和这个小镇的露水情缘很快化尽,至今未能再续,也几乎没留下任何视觉印象。

而这个八月天的午后,我站在杭州吴山脚下,对着这两张照片,只觉得纸页间都是化不开的温柔,墨迹里饱蘸了万水千山。

七月

七月的头一天,在鹿特丹送wy回巴黎。 同样的站台,同样的红色Thalys列车,一个半月前我从这里跳下,迎着一声绵长的"大~柳~",头一回坐上回呆村的车。而这天傍晚别过友人,火车回呆村再换乘自行车,骑过老教堂背后,在那棵横亘于水面的红树前,夕阳投射下格外长的人影,石板路与河面都跃着金光。我忍不住停下来,站在桥边,贪婪吮吸这熟识的一切。几分钟后,竟又响起那绵长的"大~柳~";我回过神,看到cao正由余晖里向我奔来。

这真像在梦里,或是幼时玩耍的花园,此地以外的世界都不复存在。

次日我便也要离开荷兰。午后三个小时的打包战役中,我拿着从自行车钥匙链上取下的挂饰,发觉自己周身没有一把钥匙,没有通往任何所有物的凭证。起初惶恐,很快又释然。前天还和cao笑说,在呆村的短短一月里,竟比在博士屯的一学期接待的朋友还要多。客居的境况,因知心伙伴和来往友人而有了反客为主般的舒心。自己的心态也越来越好,过客还是归人,原本不必劳神去分辨。

在米兰的大巴上,邻座同班飞机来的叔叔问我:你是住在荷兰还是意大利?我忍不住笑了。

前两天重读hh的一篇老勃,更加喜欢与理解他的话:"在没有标签和诠释的世界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我终于处在了正确的位置上。"

希望可以不惧畏漂泊,也不苛求洒脱。闪光的日子自会沉淀。

五月

作为一个有刘海的倒霉蛋,屯里的这个五月实在严重影响造型:好不容易才撸顺的前额,狂风一起便又斯文扫地。这种风中凌乱真是恰如其分地切合了期末以及撤离的仓促无序。事实上,若无友人们一路相助,真是无法想象这次还能顺利成行。在扔掉了无数心爱的物什后,踉踉跄跄到了扭腰;第二轮减负后飞抵巴黎,却又在北站的月台上挥别了箱子的拉杆,几乎是被列车员连人带包拎上车。最终在鹿特丹车站见到cao和xue时,与其说如释重负,倒不如说才终于证实自己已经横跨大西洋,而彼岸米国的一年也就此画上句点。 这种阶段性的结束曾经非常单纯明了,不外乎是由一年级升入二年级,从一所学校进入另一所学校。而眼下脱离了安稳、平顺的既定轨道,滑向没有向心、缺乏引力的未知世界。前两天和朋友说起即将铺开的一年,漂泊感在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上就能发酵:无论目的地与交通方式,近来买票前都是先勾上“one-way only”。

接下去的十五个月将会怎样,完全无从知晓;但暗暗希望,能慢慢靠近“落山风,向海洋”般的水到渠成。

 

离屯前几天在Lamont外遇到几株郁金香,想起荷兰之行还觉得格外恍惚。一转眼,来低地之国已五日,走在阿姆运河边的花市上随处可见许多色泽诡异的国花。倒是呆村出乎意料地优美宜人,我也一反常态,迅速有了清晰的方向感,得以出入自在。眼前有小巧而一切齐备的厨房,落地窗外是蛙鸣不绝于耳的田野。烧上几个小菜,接过一杯热茶,这个五月也就此由喧嚣回归静好。

在XL的灰机上重听这首《逝》,狠狠惊艳了一把,95版尤其青春无敌。那把已经好久不敢碰的吉他呀,希望能再从容拾起。

五月的阳光洒下 五月的风吹起 一切沸腾的感情 都将沉淀为清澈的空气 五月的阳光洒下 五月的风吹起 便是年轻的故事最潇洒的注脚

 

朝雨浥轻尘

自打发现这个网站后,泡图书馆的日子我都不忘带上耳机。与死线搏斗时,因为添了这层湿漉漉的质感,焦躁也就逐渐平复,其功效大概类似太太静心口服液。 住在文二路老房子的时候,老妈在客厅的窗外防盗网上堆了很多废弃物,从电器包装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一到春夏雨季,我的一大乐趣便是分辨窗外的滴答混响里,源自老瓷盆的清亮,锈窗网的沉闷,或是各类抛光纸盒上长短不一的空洞。那时已经觉得,听雨这件事,哪需要刻意去找一颗芭蕉或残荷嘛,混凝土里的城市山民自有招数。当然搬家前最后一个春夏,自某大爷登门把所有破烂儿收了个精光后,我就只剩了卧室窗顶的雨棚可供消遣,规律而厚实,再没有类似爵士的即兴创作。不过节拍稳定的落雨声也成就了数不清的春眠不觉晓,实属重大贡献。

这段时间的坎布里奇晴好得令人发指,法学院yard里的枯树们也似乎一夜之间绿满枝桠。季节这件事,除了依然坚挺的新鲜芦笋外,拖鞋短裤冰激凌样样都在拉着它快进。倒是应了这段时间所谓白羊生日季的景,哪怕抽风时想要反思人生忧虑无为,也经不起春意盎然,从野餐到散步,样样都明媚得叫人不好意思想起没完的作业。

却仍想念小雨滴答里那种欲说还休的气氛,想念湿气笼罩的单衣单鞋(晒床单强迫症的同学请无视)。在杭州那种春天和黄梅天快要无缝衔接的怪地方呆了那么久,我倒少有小柯所谓的“雨恨云愁”;反而总觉得心绪饱满,兼能安然平和。有点像前两天看到的一句话:既不耽溺,也不放纵。

小时候遇到这种天气,多半会拿出破随身听,坐在阳台上功放部同学自北京寄来那盘Flora的磁带,迎面总有些斜飘进来的雨点。中学时则会溜下楼买一盒和路雪,沿着混合了死鱼和青苔气息的西溪河一带晃荡,柳树枝繁叶茂,完全用不着撑伞。后来在康平路,会趁午休时围着小院的草丛绕圈消食,用拖鞋故意蹭起一些积水;又或只是倚着石榴树,偷看站在角落里抽烟的HH和康哥。

又想起以前他们老用来调戏江江的那句“这就跟天气一样”,哈哈哈。还真是一语(雨)千言。

北投

关于故乡北投,李宗盛这样写道: 这个发展迟缓的小镇像是一件长辈送给你的旧毛衣;明显的过时,却让人满心温暖。 若是遇到这样冬日的雨天,雾总是先蒙住大屯山的头,然后蹑手蹑脚地朝淡水河方向漫去。 我很喜欢空气中经常弥漫着无所不在的,淡淡的硫磺气味。置身在其中始终让我有婴儿的感觉。如同在母亲子宫中被羊水包裹一般地让我感到安心。

在给父母的信中提到下沙,这个他们早已熟悉的工作环境与新居,于我还只是全然无感的名字。不知到什么时候,下沙才会变成同北投一样叫人心安的归处。

山高水远,且当歌

“什么是旅行?旅行有何用处?一个落日同另一个落日太像了,你无须到君士坦丁堡去刻意地看一下某个落日。而旅行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自由感?我可以享乐于一次仅仅是从里斯本到本弗卡的旅行,比起某一个人从里斯本到中国的旅行来说,我的自由感可以更加强烈。因为在我看来,如果自由感不属于我的话,那么它就无处可寻。"  -- Fernando Pesoa  

在读到鸟汤摘的这段佩索阿时,博士屯的燥热刚刚散去,我也结束了疲乏不堪的一周;却又落入失重一般的茫然和混沌。直至看过纪实摄影师的全部照片,又读到千呼万唤的《并不》,土国之行才慢慢显影。山水城池固然奇美不一,但十日一晃,任何景致现在看来好像都有些失焦;新旧旅伴,起伏心绪,持续晃神。相机的早早歇菜也像是有意预设,成就了自己最不在“观看”状态的一次旅行。

 

“身未动,心已远”的俗话,一不小心准确定义了这趟旅程中无数的驻足。大多数停顿休整的时间都在各种聊天中度过(真应该再写一篇《十日谈》)。“我们来谈谈人生”,从玩笑慢慢变为切身体悟。某人贡献的“并不”出镜率极高,我却更喜欢“我不”。我偏不。“我偏要勉强”。不得而笃定,是种让人羡慕的坚持。

回看那些抽离与反思的点滴,有些或许只是你们说的"像梦一场"。坦布尔失眠的夜里,一个人坐在天台的寒风中出神,疑惑与倦怠都使海鸥鸣叫分外惊心。有些却值得一再回味,哪怕只是沉默与倾听,也在比照远近轨迹,从迥异中看到了更多可能与更广格局。希望从“做个有趣的人”开始,再“做些有意义的事”。

另一类驻足的时刻缘于宗教,大多发生在餐桌、马路等稀松平常的布景里。尽管每当诵经响起,我们都不由自主地静下来专注倾听,周遭大多数土耳其人却仍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即使在众人跪着祷告的不锈钢顶清真寺里,一首清脆的诺记铃声仍将神乎其神的场景遣返凡间。宗教大都力求象征那些超越我们肉身的存在,如基督教以其壮阔高耸迫使信者愈发谦卑。与之不同,我所看到的伊斯兰教却充满了平和与顺从的意味,无处不在的清真寺与一日五次的祷告使得宗教仿佛空气与水般平常,而修行即生活。

 

真正体验行走的快感,倒是自后半途才开始。仓促决定去看中部高原盐湖,历经周折终于如愿;走在穿越盐湖的那一条平平无奇的土坝上,任由早已污成灰黑色的皮鞋继续沉沦。之后走在安卡拉的大街小巷,只觉得走过了许多细碎生活的拼贴,真实而粗糙的质感叫人欲罢不能;从飘雨到放晴再到落雪,捧出红茶的一双双手始终温暖如一。从安卡拉回坦布尔的夜里,出租车一直沿着老城墙前行,昏黄灯光下的老城独自对空,千言万语。最后一日的坦布尔灿烂无边,我们穿过与清真寺享有肌肤之亲的市集,穿过蔚蓝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穿过猫头鹰艺术大学......中途有一段戴曹的眼镜,居然有了踩高跷的奇妙感觉,就这样“踩”过了好多条街,陌生感被视觉游戏意外放大。真想就那样一直走下去,呐。

行程的尾声落在坦布尔时髦的新区,夜色旖旎,美貌的女孩儿们不断经过眼前,身旁的豹纹大妈吞云吐雾。那座街角的清真寺里响起了我们最后一次的祷告。那之后我们便阔步下行,迎着大海的方向前冲。快到tram站时回头一望,热闹早已消隐不见。

 

一个基督徒朋友前几天和我说,她一早深信人世间存在终极准则,后来终于从耶稣那里得到了明证。而她的母亲,虔诚的佛教徒,笃信轮回与往生净土。无神论的我同样也相信准则的存在,一个不断追寻的自我,一种极度理想化的自由,一方已经不复存在的故土,道德,星空。行走可以有很多目的(地),最后却都是为了趋近心中的准绳。

罗兰巴特从摄影中感到了一种很有现象学味道的“刺点”,照片凝固的那一时刻正是时间消逝与死亡将至的明证。回看近处脚下的旅程,我看得到“that-has-been”,却还看不到“that-will-be”。这很像不久前读到的画家车建全描述的“迷失在雾里的感觉”。当然他最后将这种感觉还原到了图像,而我却以为这样的状态很适宜留在视觉之外的感知里,留给那些身体力行的摸索匍匐。

上周某夜坐在树下吹风,无意翻出李斯特“旅行岁月”里那支写瑞士瓦伦城湖的漂亮行板。明亮如涟漪般舒展的旋律,铺开船桨的节奏与流水的叹息。又念起巴士上那首“听你说”。日出日落,山高水远,常常是出发前百般勾勒的图景,上路以后却又常常模糊不见。看不清,寻不得,依旧踏歌而行,只因自我即旅行

 

 

 

@2012.03.15, photo by xx

 

滚滚辽河

该是哪一年 他说都已忘了 搔着头他笑了说

流逝我无知的岁月 时光的巨流河

河岸婉约的小白杨

 

解甲换蓑衣 一亩田地

笑容里有些乡愁的线条

异乡人的传奇中那有些是笑话呢

那有我熟悉的乡音

 

这两年也断断续续地听了不少升哥,但近来由于这首歌,这个彰化农民于我亲得就像,诶,就像儿时家楼下卖米豆腐的大叔——他可是某位小学生日日飞奔出校门的动力呐。其中“流逝我无知的岁月,时光的巨流河”这一句曲调极美,每次听都得酸上一酸,正如那米豆腐炸好后刷上的点睛之酱料。有句话很对,it is so beautiful that it hurts. 此前叫我这般念念不忘的还要数《牡丹亭外》那句“可我最爱是天然”。

记得在某处看到一篇评论,有人问道:“这是胡德夫吗?”——哈哈,尽在不言中。

我总怀疑,真正的乡愁并非思乡情切而归不得,反而是不知乡关何处、但又莫名依恋某处远方。每每念及此地,都仿佛赤脚行走在它的山河田野间,呼吸着它四时的气息变化。这便是东北辽河之于升哥,陕北丘陵之于我。原因很难说,也许是温润的美丽岛上没有干裂的黑土地,烟雨江南没有土窑;又或者只是一小段历史和一本书。无论怎样,升哥终究去到了他的东北,写出了满满一张碟的靠谱词曲;我也去到了陕北,只不过是怔怔地矗在山头,看炊烟袅袅,落日饮血。

想起很久以前(矫情地)写过,“乡情无依,那么走下去吧”。 但事实上,那个暴雨的午后,和喜欢的男生搭了部25路车回家,觉得窗外杭州的草木真是亲切到了极点。世界真大,有时候却又小得离奇。

总之在这个被死线缠绕的午后,我又恬不知耻地放空了。

 

日常超越无形

在Yard蹲了太久,快要以为任何距离都大不过某条斜穿草坪的树下小路。周三晚钻出地铁站走向Kendall Theatre,一路惊呼街道和建筑尺度恍如国内城市——当然要是行人和车辆数目都三次方一下就更像了。那之后大银幕亮起,另一种来自手持摄影的真实上画。这部A Separation对我而言就是现代德黑兰日常图景的投射,除了结束时令人心惊的钢琴声外没有任何配乐,对话、人群与车辆的嘈杂构成了全部声效。 片头和片尾都是满分。故事紧凑一气呵成,但又有足够多的分神专用瞬间,留给德黑兰那些拥挤的街道和矮墙转角的光线,给女人们的头巾、公寓楼台阶、室内沙发和窗帘......相比那些表情、语言和视觉细节,对于一个不熟悉伊朗文化的观影者来说,剧情反倒是最易理解的部分。片中两个阶层各自面对的生活难题与相互间的意外纠葛,表面写实,但暗流实在太多:一切想要逃离或握紧的东西,内心不见硝烟的战争,以及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浓密满布的宗教思想。

再看今晚Philip Glass在Piper的演奏,其著名的Metamorphosis选段让我差点睡着。那种纯粹的对构成的探究与实验,正如Mohsen后来在对谈中拼命想要联系音乐与建筑中某些基本概念一样,有些执意而无聊。但随后他介绍了已故诗人Allen Ginsburg所录制的"Wichita Vortex Sutra",并演奏了他们合作的钢琴配乐,我边听边扫维基才有了基本概念。日常语言、媒介信息、反战宣言拼贴而来的直白字句,伴随对美西景观的孤独想象,钢琴旋律与人声起伏交织,在曲终多时、全场早已进入异常安静的Q&A环节时,仍让我耳际轰鸣不断。

这样两部性质迥异的演出,一个直白一个纷繁,但都不约而同地根植于日常,在充满力量的构成与陈述下反而虚化了那些我们熟识的实体。

特别喜欢开场不久时Glass说的一句话:“我一直不清楚音乐究竟从哪里来。建筑师可以从空白(emptiness)开始工作,可我在写一首曲子之前,似乎已经有一些东西在那儿了。我的工作也许不是创造,而是发现。”

当然,他并非不感兴趣形而上的议题——“建筑关乎空间,音乐关乎时间,是否空间更为本质?”——但随后又扶扶眼镜,笑着讲起罗马某音乐厅里与舞台相隔一英里、小跑上台都需十分钟的不靠谱化妆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