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

刚丧失某位亲友的人会有一种表情,但或许只有曾经在他们自己脸上见过那种表情的人才能看得出。我已经在我脸上见到它,如今别人若有这种表情,我也能看出来。那是一种极度脆弱、毫无防备、毫无遮拦的表情。那是一种瞳孔被放大的人从眼科门诊室走进灿烂的阳光之后会有的表情,或者是一种戴着眼镜的人突然被迫摘除眼镜之后会有的表情。这些失去亲友的人看上去毫无防备,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们自己是隐形的。我就有一阵子觉得自己是隐形的,形如鬼魅。我似乎已经穿越了传说中那些将阴间和阳世隔开的河流,进入了一个只有也是新近丧亲的人才能看见我的地方。人们曾幻想有这么一些叫“冥河”或者“忘川”的河流,曾幻想有一个披着斗篷、撑着船竿的渡夫。我第一次领悟到这种幻想的力量。我第一次领悟到印度寡妇殉夫的意义。若非由于悲哀,那些寡妇决不会自行跳上烈火熊熊的小舟。把她们送往地狱的,并非她们的家属,并非她们所在的村落,也并非社会风俗,而是悲哀。而那火舌跳动的小舟,正好象征着她们身后要去的地方。约翰去世那晚,还有三十一天就是我们结婚四十周年的纪念日。如今你可以确信,《露丝·埃尔默》最后那两句“备极哀怨的名言”对我来说毫无作用。
  我想要不止一个晚上的回忆和叹息。
  我想要尖叫。
  我想要他回来。

 

By The Sea

幺舅每天都会“发现”不同的近道。“推土机旁边左转”,“加油站往后”,可每一条路最后都渐入椰林深处,走向松软的红土,锦缎一样细密的蜘蛛网,林间不见人影的祭祀堂。 “远近”的标尺当然是海。琼东小城,几乎所有的居民都是候鸟,只为温暖宜人的港湾而降落。车牌们来自川渝京沪,四川话倒是继续占据通用语言。物资其实稍显匮乏,但人们捕鱼种菜,自得其乐。

这是我在岛上的第二个春节。去年只呆了六天,大年初一即上岸去了天竺。这一次要呆很久,虽然起初并不情愿,但日复一日的新鲜椰子水和一万步轨迹,倒是越来越合心意。

前来度假的亲戚朋友已经换了一拨。这天妈妈和外婆忽然互不理睬。互陈缘由,似乎也是childhood trauma,mother issues这些每个家庭绕不过的坎。但过了一会,两人重归于好,又在互相推让一块小小的地瓜干。

在海边,托马斯曼只看见少年胴体闪烁,D.H.劳伦斯看到质朴静谧中的万物生长。在文昌,《理发师陶德》里Mrs. Lovett的唱段却迷之萦绕,尤其是最后跳跃的四个音阶,很像是这里随处可见的tutu车,欢笑愁苦,潮起潮落,叮叮咚咚,到家啦。

刺客聂隐娘

时间是凝视,是日历和手机以外的空间,是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角度、视野和观点,不被时代被人群所牵引。

人和自然万物,孤寂原是本真,喧哗反倒是少有之景。干净,清冷,自我和天地就这样相安,无事也无言。

今天,只有极少数屏气凝神的时刻,容你有忘记全世界的奢侈。拨弦的时候,听一首好歌的时候(这样的歌越来越少了),看一部无法暂停的电影和一本自成体系的书,想一个只属于你目光里的爱人。

感慨太多,想继续补下去,但留白也未尝不可。

 

《刺客聂隐娘》剧本第一稿是钟阿城写就的,他曾说,侯导的剪辑不求逻辑因果,不讲行为的完整性,却独强调整体质感,因而得了中国诗文并列法的神韵。例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三短句间并没有必然逻辑因果,但并置一处,荒莽的意象却不假多说,扑面而来。在这点上,《聂隐娘》无疑做到了极致。影片里有几场空镜,萦绕在我脑海,久久无法忘怀。彼时,隐娘在负镜少年帮助下救其父其舅于元氏乱贼之手,栖身于田舍农家疗伤以求自保。夕阳之下的农舍,背靠远山,鸡犬相闻,炊烟袅袅;远望过去,孩童啼笑打闹,正是陶渊明的诗境。翌日黎明,天色将晓,前有大河潺潺流淌,层峦青山相叠在后,孤岛寒树则独屹大河对岸,宛若林云山水,一派荒寒气象。忽有几个舞动的墨点,那是三两只寒鸦,一时振翅远飞,抖动的枝杈照旧在空气中发出细碎的回响。无外乎,舒淇会说,拍《聂隐娘》,其实就是在等——等风、等云、等鸟儿散去。侯导就这般细腻聆听着自然的回响。在这个谦和的山水画意的世界里,“人”仅是隐于古典画卷中的几个墨点,寥寥数笔写就,藏于山川大泽之间,是画家匆匆向凡尘投下的几粒米。

壮丽的假想

前几天夜跑时被问到著名的龟兔悖论,一时脑塞,于是求助场外观众——老爸。结论不外乎时间之确凿与无限之辩。的确,除了时间没什么东西是不朽而流动的,无论木石血肉都将行止,都要回到混沌洪荒中去。然而所有前行的力量跟开拓的妄念,也只能源于从时间里拾掇的壮丽假想。 From Wordsworth’s The Prelude 12.208-218 (1805 edition):

There are in our existence spots of time, That with distinct pre-eminence retain A renovating virtue, whence–depressed By false opinion and contentious thought, Or aught of heavier or more deadly weight, In trivial occupations, and the round Of ordinary intercourse–our minds Are nourished and invisibly repaired; A virtue, by which pleasure is enhanced, That penetrates, enables us to mount, When high, more high, and lifts us up when fallen.

在我们的生命中有若干个凝固的时间点

卓越超群、瑰伟壮丽 让我们在困顿之时为之一振

并且弥漫于我们全身,让我们不断爬升

当我们身居高位时,激发我们爬的更高

当我们摔倒时,又鼓舞我们重新站起

慢船到孟买

冬天去了趟印度。尽管出门遛弯的时候大多心情无虞,但着实没想到天竺一程简直滑入极端:无限松弛,时刻随兴。准确地说,从走出让人惊艳的孟买机场爬上tutu时起,我就在和煦的暖风中彻底关闭了大脑。 像那天中午抵达热气蒸腾的Ahmedabad,被大巴扔在了牛远多于车的郊野之地时,我们也就悠悠然坐上一辆晃晃悠悠的tutu从满路尘土里奔向酒店。花园外的叫卖声渐远,大厅里是伊斯兰的流光掠影,乐声低吟,我们眼前很快就迷雾一片。从酣睡中醒来已是夕阳西下,相视一愣,还是决定去近在咫尺的IIM走一走——而到了校门口,惊闻一所大学在五点就已经关门谢客,倒也并不沮丧。吃盘饺子,买杯果汁,逛逛fabindia,再游个畅快的泳,路易康已被全然抛在脑后。

像是去了蓝城没找着蓝色街巷,或是去了沙漠之城却一直远离沙漠。

像是在覆盖着淳厚红土的Hanging Garden中漫步,知道不远处绿荫中就掩藏着刚在博物馆里看得心潮澎湃的拜火教寂静之塔,却无意为了猎奇滑入信仰之违;或者是溜进泰戈尔纪念剧场,遇到过分激昂的主持和誓不齐整的学童集体舞,看得莫名其妙而又开怀大笑。

从北部回到孟买,最后一晚的黄昏。走过Gate of India,想着那是他上船去Alibaug的口岸,不知名的海鸟像慢镜头般掠过头顶。大饭店前马车摇曳,口袋里的胡萝卜一不小心掉了满地。夕光如祷词,我们走得漫无目的却又脚底温柔。既然想去探访的Bungalow 8早早关了门,也就坐在一街之隔的清真馆儿里坦然地吃喝起来。

回想起来,那些天果真像在靠在一艘慢舟里肆意浮游。一路并无碎涛与洋流,墨蓝的河面上,闪着小铃铛一般的光线。对了,那水面也许就是孟买最南端的Banganga Tank。

车行在孟买海湾,意外地想起了香港。相似的殖民历史与文化表象,而在看似开放多元的环境里,强大的本土文化一直根深蒂固,社会体系与思维方式仍是坚不可摧的壁垒。然而港岛上到底是光鲜的热闹,人只能向着热闹里拼命找寻冷静。想起上个万圣节夜里走在兰桂坊,坡道上漫山遍野的“哀魂”让人忍俊不禁,又必须快步远离,于是毫无疑问成为了兴致勃发的人堆里最煞风景的那一位。而到了孟买,一样在喧嚣中反射性地平静了下来,只是平添一份笃定自若,也才遇到与想象不同的达拉维。

贫穷当然不是个遥远的概念,但不动声色里才有暗面与细节。跟着曾经也住在这区的司机一路慢行,这个名声在外的贫民窟着实是个万全的小社会,即便面貌破败也遮不住秩序井然。一个意外拨通的电话后,我们站在达拉维的警察局门口,等着拜访朋友的朋友。那时心里的笃定和平静,随着前来见面的少年带我们走街串巷,并无消逝。一家人亲切大方而不吝希望,母亲拉着我的手,姐姐煮面条,弟弟穿着切尔西队服。闲话家常,居室则可以无常,一个人的摩登公寓,和六口之家蜗居一室,深深向里一望,都会是愉悦而无法重返的时间。

路人是这样,同路人也是。

决定去印度之前,有许多未知和难以抉择;买完票不久,似乎天光明朗有迹可循,却又滑入新的不确定。偶然看到摘抄里有一句“情事杂沓,诗不能驭”,令人惊叹的准确。忙碌,满档,先验的宿命与日常的芜杂交织,似乎头一次走到这样一个阶段。这才有了旅行时全然的松懈。

离开孟买的那天,先前的无限宽心终于来报,各种措手不及,数次忙乱地穿梭于两座机场之间,错过了回港的班机而又临时飞去了加尔各答。然而平白多出的一天间隙里,没有必须勾选的清单,于是一路想着很多凿凿的誓言,想着阖家蠢萌的未来犹如一首free verse,想着旅伴一步步走向伴侣,一切满满地堆到了嗓子眼。

回国以后,慢慢拾掇这些碎片,花了很长时间。期间恰好拿到一本新书,关于一座远离印度洋的岛屿,薄雾弥漫的悬崖和吹笛人。正如流转于机场和人群里的那一天,这本“极冷中有暖意,晦暗中掺着亮”的小书,也是一个极其有益的出发与抵达之间的缝隙——

我走过无数漫长、迂回、噩梦丛生的林间路,不过回到这最初的认知:两个孤独的灵魂无法互相慰藉,唯凭彼此的存在加深对孤独这一常态的理解,这就是所谓糟糕的世界。

我们多么容易滑回那世界。或许你会说:那也是朗然的世界,真如的世界。

我所迷恋的是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罅缝。那里虽黯,却有月光遍及皮肤的孔穴;人若落入,就不再呼救。

跨年这件小事

再不写点啥,笔头就真烂啦。 好像昨天还是暮夏,半年时间就这么飞逝了。马勒别墅外陌生的延安高架,和泥泞小路无缝衔接的三门峡高铁站。中越边境小村屋顶的红旗,和天津卫夜色里黯然沉默的鼓楼。更不消说,帝都鼓楼外的车水马龙,之江绿杨里废弃的练功房,铜锣湾遍地的黄雨伞,甚至特区家中楼下忽然闪现的露天电影。

得知年尾因公事要去台北的时候,心里还是止不住一沉。自然是喜爱的城市,也是个花心思庆祝新年的城市。好像习惯了不愠不火的节日态度,却唯独对新年另眼相待,年年焰火、蛋糕与尖叫好像都必不可少,却总也还另有期待。可惜这一年又不能如意。便开玩笑说,要泡着北投的温泉一直到新跨年,叫李宗盛般情真洒脱的硫磺味浸漫新岁。

事实上呢,温泉泡了一阵就乏了。十点多便沉沉睡去,午夜才在焰火与短信声中醒过来。

近来频繁想起十余年前所谓“世纪之交”的时刻。每每懊恼,连当时身在何处干了些什么都毫无印象。到底还只是个爱看音乐电视和港剧的恍惚小学生,生活也总是在别处。就光光记得郑渊洁写的千年虫与蹦极变脸…

再想起每一个喧嚣中度过的新年,所盼倒是不变,希望安静祥和一直都在。(去年一定也说过一样的话!)

写在夏天边上

某晚在SoHO看电影,银幕上的Keira Knightley和Mark Ruffalo正坐在纽约一处户外餐座上聊天。这画面让人止不住出戏:女服务生的绿色连衣裙,门口教堂的红墙,蓝色的店门......半小时前,我们正坐在同一家摩洛哥馆子的窗前,吃着烤蛋小米和牛油果吐司,直到电影开场后才从Mott一路小跑到Houston街的这家戏院。 电影后段响起For Once In My Life,精准的情绪位置让人暗暗叫绝。几个月前决然未曾想到,会有这样一个计划外、状况外,恣意而又纯粹的夏天。

 

住在上西区,能够用脚轻松丈量这个地势起伏的Manhattan Valley。某个晚上散步,发现了106街医院改建的豪宅入口,简单温柔的喷泉小广场,连门房大爷的笑容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往Harlem方向走会经过全是大叔的拉美发廊,徐冰的凤凰还浮游于110街大教堂的穹顶下。Westside Market门口延绵不绝的水果摊,就像Butler图书馆的档案柜。十一点后,对面韩国干洗店的帅叔早已关门闭户,而楼下的“夜叉拉面”还亮着深夜食堂的灯。偶尔白天在家,总能听到楼上吊嗓的歌剧女演员,尽管跑调,热情却高昂持久。

这几个月里看了那么多的电影,我知道了肖申克并不曾在纳粹集中营里自我救赎,金刚狼的钢铁利爪并非与生俱来。也知道了上海离阜阳车程五百里,南京的盲人推拿与发廊则只隔一场冲刷理智的雨。画面太多,故事太长,倒也从来没有快进过。

其实毕业的时候,焦虑感从爸妈来之前就开始弥漫;在西部,一个电话便匆匆定下纽约;西部旅行结束回到屯里,一些东西飞速完结,前方又还尚无头绪,就像那场倾盆大雨里,在Western Ave上捉襟见肘的方寸树冠,HMart真是个遥远而虚幻的目的地。直到迅速定下回深圳,轻松地知会过爸妈,都没有意识到,尚未抵达的纽约已远在身后。

这个夏天依旧去了不少机场与火车站,新的故事来得毫无征兆,以为牢不可破的纽带却忽然难以维系。希望我们都能保有自己所信的,却也不以执念去改变周遭。

又比如《风柜来的人》:青春正是长长的风,来自无垠,去向无踪。主观的、任性的、手动延长的青春期,仍然还没有可以依附的出口,但有值得相信的陪伴。越来越相信,真实的交换,再是无垠无踪,都会留下些痕迹。而所谓相信,不只是信美好的表象,愉悦的过往,更能够无所顾忌地坦陈悲观愚昧盲勇。是自我催眠也好,因缘至深也好,看似轻率,无所保留与全情投入都是可遇而不可求。

 

“If only it could be like this always: always alone; always summer; the fruit always ripe.”

Clouds and Trees and Grass

1.

年轻的大陆建国伊始,政治与历史风云诡谲,而诗人、总统与移民都能在几个世纪前文豪的文字里找到投射与抚慰,这是怎样的一种宿命感。莎翁剧作里的普世故事,触动每一个人和每一片土地,如Emily Dickinson所说,Why need any other books?

在特别节目“莎翁与美国Shakespeare and America”的现场,观众听到了遇刺前夕的林肯被梦魇困扰时的起伏心绪,与其挚爱的“麦克白”里的经典段落交织呈现,以及由Alec Baldwin与Annette Bening分别朗读的总统夫妇的交谈。而另一方面,曾做过演员的暗杀者布斯在行刺前夜的信中竟然也提到莎翁作品“恺撒大帝”,称自己如同恺撒一样“因为对罗马之深爱而举起匕首”。真是令人着迷的对仗。

至于“奥赛罗”里所刻画过的种族矛盾,更是这移民国度几百年来屹立不倒的中心议题,不同时期出演过主角的演员重新聚首,新老摩尔将军的对比非常出彩。(舞台上的Cynthia Nixon真是光彩照人!)

这样凉风袭人的爽朗夏夜,当然还少不了青春的念白和旋律。去年的冷面特工Jessica Chastain化身少女朱丽叶出现在阳台上,娇憨可爱的身段,惹得全场观众的笑意都快要满溢。随后故事从维罗纳推移至纽约西区,罗密欧与朱丽叶变成了东尼与玛利亚,伯恩斯坦的Tonight仍然沁人心脾,新大陆所特有的明快优美,与永恒的人性无缝融合,新经典来得理所应然。

2.

甫开场时,年轻的导演就向观众致敬,称莎翁时期的伦敦剧场里,已是自雅典之后“最民主的一群观众(most democratized audience)”;而几个世纪以来,或许没有比在新大陆的大都会、在中央公园露天剧场里的演出更能触及同样多元而智慧的市民。若要论及文化是世人与生俱来的权利,而非特定族群的专属,从这里免费的入场票到现场纷杂的语言与口音都是最明白无误的例证。而桂冠诗人上场朗诵一首作于十八世纪的古诗时,一句“别担心,我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观众齐齐会心一笑,而神情更加专注。已经成立半世纪有余的公共剧场(Public Theater),其每年夏天的公园戏剧项目也已经成功举办数载,仍是值得大排长队的城中盛事。(没错,作为排队苦手,这个夏天一连两周精彩呈现的“无事生非”就这样被错过,只能捶胸!)

3.

现场无暇摘记,回家以后大部分的篇目都已经忘了个干净。唯一记下来的,是这首献给莎翁两度着墨的安东尼的小诗。帝国荣光不过是远去的掠影,诗人眼中尽是浮云绿荫青草,还有女王的可爱脸庞。就像这个仲夏的晚上,大批散场的人群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在草坡上移动。除却几个飞快经过的骑手,和上西区隐隐的灯火,时间与速度的观念都不再紧要,在这仲夏夜的公园里,随微风缓缓散去。

To Mark Anthony In Heaven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1883-1963)

His quiet morning light reflected, how many times from grass and trees and clouds enters my north room touching the walls with grass and clouds and trees. Anthony, trees and grass and clouds. Why did you follow that beloved body with your ships at Actium? I hope it was because you knew her inch by inch from slanting feet upward to the roots of her hair and down again and that you saw her above the battle's fury-- clouds and trees and grass--
For then you are listening in heaven.

 

一味:黄腊丁

毕业去哪儿?这是头一次,快要临盆的夏天让人有点紧张。 一想起夏天,脑子里都是杭州的闷热,永无止境的路面施工,和洒水车开过后肆意扬起的水雾与灰尘。即使绿意阴浓的莫干山路,在晚八点前都不太适宜踏足。再早一些的万州,则是树间不堪重负的吊床,吃不完的马奶葡萄和看不够的周星驰,还有冰凉沁的麻将席。

高考完的暑假,我和老妈一起去重庆看望当时还在丰都援建的老爸。他的住处在县委的一幢家属楼里,一个几乎没什么家当的男人,住着空空荡荡的三室一厅,有种莫名的荒诞感。这幢楼底层套被用作”餐厅”,有两位机关厨师轮岗,可以提前告知想吃的菜式。福利虽好,厨师们的手艺却差强人意,我妈在耐心“交流”好几天后终于忿然放弃。于是我们早饭常去街边小店吃抄手,反复夸赞空心(wong)菜的鲜嫩清脆。午餐则会随意下点面条,因为晚上多半还有各类宴请,我们如果列席的话多少可以为老爸挡些酒。流水席上究竟吃了些什么,印象里似乎除了一只香辣透顶的烤兔腿外,再无其它。

大部分时间里,老妈在看电视看股票,我在电脑上看电影。每天下午,我走上一段陡坡,去当地一个美术老师家里学素描,画几只苹果葡萄梨,也画些水壶之类的结构素描。晚上有时教一个熊孩子几句英语,而耐心迅速耗尽之后,我便和他一起出去买冰粉儿或者田螺。夜里小城褪去炎热,光泽饱满的月亮缓缓贴近偃卧的群山。

一个一起学画的女孩儿,手机铃声是那时流行的电视剧主题曲,让我至今想起画室时万般静默,却留有那一句“灯火~辉煌的~街头”。而事实上,刚迁入没多久的丰都新城,还只有那么一两条商铺稀疏的主街。山上的鬼城我们也只去过一次,“阴曹地府”里的塑像比肩接踵,数量远多过稀疏的游客,我则一直在琢磨孟婆汤到底该是什么味道。

快要离开丰都的时候,熊孩子的爸妈带我们去江上吃鱼。车在土路上盘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开抵岸边时天都已经黑了。摸上一艘小船,只有一间破旧餐室。当地渔家经营的黄腊丁火锅,以岷江特产的小黄腊丁为锅底,酸辣鲜香,来客都要舀上一大碗吃到半饱,然后再进入火锅烫菜的程序。蘸料在重庆蒜泥油碟的基础上更加了一味当地土产的腐乳,配上刚煮好的嫩滑的米豆腐,好像那整个夏天都浓缩在了摇摇晃晃的一晚(碗)。

相比于更多踌躇满志或是神采飞扬的假期,那个小城里的炎夏,一道悠长的伏线,几乎不被想起。还会再有那样平和散漫的夏天吗?

在前面推着购物车的JZ忽然回过头,一张干干净净的脸让人想起初秋天空:不如六月飞来夏威夷找我吧,然后再回国内看看亲友。之后?谁知道呢,或许我们就在纽约重聚了。

By the Sea

...And with his hands folded in his lap, he let his eyes wander in the wide expanse of the sea, let his gaze glide away, dissolve and die in the monotonous haze of this desolate emptiness. There were profound reasons for his attachment to the sea: he loved it because as a hardworking artist he needed rest, needed to escape from the demanding complexity of phenomena and lie hidden on the bosom of the simple and tremendous; because of a forbidden longing deep within him that ran quite contrary to his life's task and was for that very reason seductive, a longing for the unarticulated and immeasurable, for eternity, for nothingness. To rest in the arms of perfection is the desire of any man intent upon creating excellence; and is not nothingness a form of perfection?

Thomas Mann, Death in Venice and Other Tales, p.221

经过

去年选了门音乐课,某节section上大胡子助教让我们就着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的片段写一首Haiku。在搞明白那是啥后我乐得不行,“瞬间即永恒”的奢求,不正是不愿承认的困境或虚无么。这“俳句时刻”比镜花水月还要虚妄还要短暂,但不妨碍心思活络的绿姐慨当以慷。 连看了桂纶镁小姐的新旧两部片。看着她轻快走在故宫博物院的展厅里,剧情散漫得已经出离屏幕,我只闻到水墨的气味,夏天的气味,单车穿过傍晚夜市的种种气味。而当她过分瘦弱的身板儿立在北方阴沉的街道上,身后跟着臃肿的廖凡,除了让人记起小时候楼道里短暂出现过的煤渣儿味外,乏善可陈。(倒是有一场站在王学兵边上时,暗夜的小马路上,没有行人没有交谈,却像两头困兽,举步维艰无处安身,真是恰如其分的好戏,过目难忘。)

本科室友说梦到我在博洛尼亚火车站门口,碰到她就开始叽叽喳喳聊起我妈的近况。饭友Bon也梦见我在甜品店收银,不出意外找零计算无能。流水的时间总能冲刷掉大部分事实与细节,年纪渐长,不自觉地也会换一种方式祷念周遭,总好过浑然哀眠。像是摸黑踮脚走进寝室,听着对面床上均匀的气息,总会站上几秒,猜测她们此刻游到何方;刷饭否时也会对着几个小时未更新的timeline出神,想象不同时区的她们此刻餐桌上的丰盛景象。

经常沿查尔斯河边的Memorial Drive走去游泳馆。某个大雪天里,经过Winthrop House,院子门前的尖顶上供着一丛看起来已经积重难返的雪球,铁门的雕花上都挂满冰柱。掏出手机时才想起,镜头因为下雨进水而失焦,却一直没去修。想了想,继续一通乱拍。还有去年圣诞前一晚,从家里阳台往下看,河岸两边迷雾一片,车来车往都像是大光圈里的虚焦,气象万千,好看得叫人忘了路与车的俗身。也有不那么平静的焦外片段,大多是肆无忌惮的大笑,穷凶极恶的卖萌。释放到接近饱满的状态,缘由是非变得次要,暂停键一按,就都成了吉光片羽。

今晚翻杂志,读到前比利时总理兼现欧盟委员会主席出版了他的第二本俳句集,看起来真是其乐融融:“Wrapped in my work; / all the while the wheat is growing / ever taller.” 会务缠身的主席先生都能感应到麦田里簌簌的新陈代谢,抽空还要列席国际俳句协会,想来堆积如山的数据和称谓,也不能代替时间缝隙之中切肤的存在感。

 

Screen Shot 2014-03-20 at 12.04.56 AM

 

荒漠电台,黄铜茶饮

1. 

圣诞节次日,我们开出凤凰城郊外的墨西哥式住区。“轮流唱首歌吧“,N提议道。于是H用台语唱了那首“望春风”。窗外越来越干燥荒芜,车里却依旧弥漫着太平洋的湿气。

翻Wallace Stegner的书,碰到句有意思的话: "Sagebrush is an acquired taste, as are raw earth and alkali flats." 山陵原野四季更迭,对大多数地方来说理所当然。而北美西部的广袤腹地里,太多的山丘和原野缺少必要的尺度感与时间感。那些微小的景物有时能够帮忙,可知更鸟没有开腔,丝兰树也保持沉默。

去Taliesin的路上,沿途有着许多低矮的、延绵的长墙。在景色几乎一成不变后,大家终于想到了车载电台。自然不会有带着油污的老收音机,液晶屏幕上选择实在太多。随手一调,好像是Nashville Vibe或是All-Elvis之类的频段。

入夜,我们在沙漠乌托邦Arcosanti住下,沐浴着迷人的星光,往返于guest house和gallery间的山路上。九点后似乎再没见过任何外人。R在老钢琴上弹起悲怆奏鸣曲的慢板时,我正走到楼梯上,一下子呆若木鸡。

2

这之后,我们逐渐驶离平原,逼近高崖阔壁,深沟巨壑。走过摩门教徒与拓荒者们开辟的89号公路,再从峡谷旖旎的Page开往Zion一带,山路已经称得上险阻,除了积雪,还有延绵不断的弯道,和偶尔朝着山谷“开窗”的漫长隧道。电台里的乡村乐慢慢转向蓝调,节奏依旧轻快,开车的S和大伙却都紧绷着神经,不敢大意。

从Lake Mead出来,在漆黑一片的高速公路上,J开过一个又一个弯道。车转过一个山头,前方垭口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片灯火璀璨的盆地,这便是拉斯维加斯令人惊叹的亮相。电台也调到“维加斯之声”,尽管只是流行单曲榜,仍然让我们大为振奋。回到平原,我们进了光怪陆离的城市,乐声争鸣,却再没人在听。

有一晚却特别安静。进入Death Valley已经很迟,一到露营地,大家便分头支帐篷,架炉火。在为生存需要而忙碌的间隙里,抬头一看,除了一边低矮的丘陵,整个天幕都被银河占据。在这块美洲大陆上最干涸的土地,我们的帐篷旁,悄悄地淌着一条不过二十厘米宽的小溪。我们在清澈的溪水里洗菜,流星不动声色地划过。

后来,作为重庆人的我吃到了平生最难忘的一顿火锅,虽然根本看不清也顾不上吃了什么。

放下碗筷围炉而坐时,周遭已经鸦雀无声。黑暗里,只能见到两个头戴顶灯、各自阅读的老年人。“这么多星星,就唱月亮歌吧。” 在Y的无厘头提议下,R唱了一首日本民谣,声音很小,混合在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中快要无法分辨,但仍然美得令人窒息。大家还唱了“春有百花秋有月”和“弯弯的月亮”,和其它好多歌,都与那颗藏在星河下不肯现身的月亮有关。它有时候是脸,有时是城市,总之未能同行而又时刻背负。我发现,我们其实并不需要电台和灯塔来感知人间的召唤。

3

有一种说法,旅行和舞蹈,乃是对抗现代社会日趋理性化的两种方式。相比之舞者,旅人大概还是难逃计划和预期的诱惑,毕竟我们的时间太少,想去的地方又太多。

去Double Negative的路上,我们在沙漠里久久不得方道,路况也很糟糕,最后决定弃车徒步,而这段计划外的徒步,粗粝磅礴,叫人目瞪口呆。等终于站在悬崖口时,风声呼啸,身体几乎要倒伏,大脑更是一片空白。忽然,一首除旋律外一无所知的民歌,自顾自地喷涌出来,好像和我、和这壮阔大地都并无关联,却又这样哼了一路,没一点办法。

路上在看周涛的散文,提到西部诗人王昌耀赠予他的一句话:“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饮”。作者本以为诗人会留下光彩夺目的题赠,没想到却这么稀疏平常。第二天,我们发现酒店外边就是壮阔的Glen Canyon,一路走到高峡平湖之上,最后在谷底却只见到一叶小舟,和浅滩上模糊的人影。那船桨未尝不就是我们的灶头,热着固执的彻悟,值得珍视的恬淡。

正如我并未预料到这一路丢了这么多东西,而其中最重要的物什又这么快从加州荒漠回到冰雪里的波士顿,表面还残留着细沙,恍如神迹。

回来后查了很久才知道,那首哼了好久的歌,“在那东山顶上”,姑且可称作新民歌。一边是藏地高原,一边是内华达州的荒漠,想起来不禁莞尔。既定路线总会偏离,预设大多用来被打破。我们默默行驶在戈壁和山林间,任日光烧成晚霞,却在每一张晚餐桌上,衷心赞美那杯不加糖的绿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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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29@Mormon Mesa, Nevada

Americana

静谧的校园午后,图书馆角落里的俩女孩压低声音在聊天。Downtown的人行道空空荡荡,几间餐厅却都人声鼎沸。车辆几乎满员的立体车库,见不到一个出入的车主。安安静静的Comfort Inn,电视里正在直播World Series,过道里铺着暗红色的厚重地毯。 夜里灯光惨淡的Garment Factory和Mall Area,有一家挂着滑稽霓虹招牌的奶昔店,童稚又世故,孤零零立在路边上。海岸与林地都像是遗世独立,小径上却矗着纽约时报的邮箱,后边是一个简陋的家庭足球场。加油站的711,门外停满车辆,旁边一辆卡车驾驶座上坐着兀自微笑的老妇人;只一转眼,全都不见。 新英格兰两州,回想起来却还是最Hopper不过。有很多个时刻,人的痕迹似乎确凿而近乎凝固,但他们的去向却无从知晓。

乱感怀

看到有人推荐「苇间风」,就又想起大五冬天的某个晚上,系馆走廊的一块松木板上,不知是谁手抄了一首「当你老了」贴在那。冷风呼啸的夜里,好像有人在不远处的壁炉里生起了火。而我们似乎也终于停下手里忙不完的前程,围坐一旁。那午夜前打开的蛋糕,电话那头的人,熹微的火光。彼时的诺基亚自然拍不出那张昏黄的纸片,心里也就记得特别清晰。 在晚秋时节读到「山云不卷雨自薄, 天气欲寒人正归」,那种妥贴的喜悦同样无法表达。不懂诗,却更想要感谢每个有诗的微小时刻。

金阁寺

5月黄昏,从学校回到家里,我经常从叔父家的二楼书斋眺望对面的小山。承受着夕照的翠绿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竖起的一扇金屏风。目睹这番景象,我就联想起金阁来了。 从照片上或教科书里,我经常看到现实的金阁,然而在我心中,父亲所讲的金阁的幻影,远胜于现实的金阁。父亲决不会说现实的金阁是金光闪闪之类的话。按父亲讲述,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同时,我内心里从金阁这个字面及其音韵所描绘出的金阁,是无与伦比的。

每次看见阳光在远处的水田里闪耀的时候,我都会疑是肉眼看不见的金阁的投影。成为福井县和京都府分水岭的吉场岭,正好坐落在正东的方向。太阳从这山岭附近升起。它与现实的京都是正相反的方面,然而我透过山谷的晨曦却看见了金阁高耸云天。

就这样,金阁处处皆是,而在现实里却看不见。在这一点上,它酷似这块土地上的海。舞鹤湾位于志乐村西边四公里多地,海被山峦遮挡,看不见了。但这块土地上总是飘荡着一种预感到海似的东西。偶尔,风丝也送来了海的气息。海上一起风暴,海鸥群就纷纷逃命,飞落在这一带的田野上。

 

——《金阁寺》(译林),三岛由纪夫

 

夜航

通常在夜航上,我总是睡得不省人事。就算枕着经济舱里狭小的桌板,也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越到高中,回到趴课桌上午休时那种带着热气和口水的酣畅淋漓。 这回却怎么也睡不着。百无聊赖中,望向窗外茫茫黑夜,由亮着灯的机翼再往上看——却意外见到了明朗星空。距离很近,亮度很高,加之晨光隐隐的地平线,只余惊叹。可机舱内的光点依稀映射在舷窗上,使得眼前星汉灿烂又有些那么不真切。

像是看着天空的倒影。

近来整个人好像都浸在水光里。这水光并不是大江大河里的淘沙浪,也不是湖上的波痕潋滟,更非海潮的直白愉悦。大概更像日日眺望的查尔斯河,静谧,灰蓝,不动声色。偶尔觉得被围困,多数时候却是从水底暗暗窥探,并不伸手触碰。

只不过还是要望向西面,或北方,想象着某种清脆的阳光,明快的线条,打在干燥的脸颊上。又或者是冬天的陕西,明明原上雾霭弥漫,却能清楚地看到落寞的白杨成排展开,红砖房子一字一句地应答来客。渴望一种力量与锐度,能够在最微小的细节里张扬无误。

没带ipad,翻遍电脑只有一个“韩松落.txt”可看,本来熟悉的一本书,因为混乱的排版也变得怪诞起来。看完更加了无睡意:

我的父辈是在河流两岸栽下核桃树、在盐碱地上种出小麦的人。他们来自甘肃、山东、河南或是上海。他们说着“到那边去,那边有地种,有粮食吃”,招呼着叔伯兄弟,坐上了拖拉机、大卡车和冒着长烟的火车往西走。在玉门他们看见了堆积如山的金刚砂矿石在阳光下闪亮,在以后的漫长的、夜以继日的跋涉中,他们看见了更多的奇异景象,他们看见了阿克苏的红色紫色和绿色的山,比心灵所能承受的最亲近的距离还要近的玻璃似的星空,看见了野黄羊群象汹涌的朝霞一样在落日下的戈壁上奔跑。他们忍受了一条河流所能忍受的消耗,在火车的闷罐车厢里,有人带来了传染病,有人病死了,就埋在沙漠里;有人偷走了别人小心携带着的全部积蓄;有人打架,有人受伤了;有人和别人有了私情,约好了火车一到站就逃走。在和田,他们遇上了地震,所有怀着巨大希望的垦荒者都谁在了草棚里,疾病还在蔓延,草棚失火了,有的人失去了骨肉至亲。而当卡车到了终点时,谁也没有留在车上,他们纷纷跳下车厢,抓起一把发硬的、白花花的盐碱土,仔细地端详。

日伏柱,月到门

我们在江西大旅社大厅入口拍结婚照。这个门口并不十分宽大,呈扇形,四级台阶,两侧各有一根爱奥尼柱,檐亦扇形有纹饰。六十年来人世沉浮如飘萍无定,这张照片也散落在岁月里,然而回想起当日拍照情景,当时的光线怎样伏上这一檐一柱,至今历历眼前。

——<平如美棠>

Klong Toey

1. 下午三点,阳光仍然飞扬跋扈。我坐在摩托后座,紧紧抓着陌生大叔的肩。摩托飞快地掠过一片建满破烂吊脚楼的水域,又穿过一条铁路和一座高架,最后进入稍张双腿便擦墙而过的狭窄巷道。阳光竟一路追踪至此,我只能拼命埋头,一副肇事逃逸相。

曼谷几日,每天的午间总因炎热和喧闹而面目模糊,有时简直漫长得失去边界。画面和声音层层叠叠,常有不辨来时路般的错愕。

依稀记得马杀鸡店里的妹纸用手机和我比划了半天,终于搞懂我今天的目的地后直摇头:独行,女生,no go,no go。身处熏香氤氲的店内,瘫在宽大的躺椅上,我的意识早已四散,她的话像是遥远的回音,与地铁工作人员、出租车司机和路人的“no go,no go”一道成了背景混响,难以分辨。

2.

前晚偶然在网上看到这个叫Klong Toey Community Lantern的小场地,由建筑师、学生和当地居民共同建成,立即萌生了去现场的念头。“探访贫民窟里的社区营建小项目”,不过是口头说辞罢了。猎奇的心思一旦冒起,大多狂热得无法扼杀。

Klong Toey位于城市东南面的老码头边,是曼谷最早也是最大的贫民窟。由于这区内部没有街道地址,房子本身也难以在密密麻麻的棚户区里定位,我所预想的行程大体包括乘轻轨到市区东部,再换出租车往南靠近社区边缘,最后到司机理解的地点下车即兴发挥……

结果即兴发挥的部分却十分抢戏。一路边走边问,像推销手机贴膜一样举着屏幕,恨不得整个贴到路人脸上。换来的却都只是大眼瞪小眼。最后拐进一条行人欠奉的小街,推开一家小店的暗黄色玻璃门,例行递去司机帮忙用泰文写的大体区位和手机里的建筑图片。仍然无人知晓。几乎无望的时候,从隔壁走来一个能说英文的小妹,一通电话唤来了摩托车大叔。路线和交通方式一并解决,我高兴得一把抱住了她。

“这才三点,去那边应该没什么事吧?”“It's not the hour...it's the people…”

3.

飞驰之中,一开始还四处张望,沾沾自喜,大概要不是阳光灼热,便春风拂面了。结果这一路,停车三次,误入两家幼儿园后,才最终抵达目的地。终于看到出奇破败的Lantern时,已经汗如雨下。顾不上吃惊,也来不及失望,只是匆匆拍了几张照片,便捡了片阴影坐下,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这时不过下午四点,但距离心理安全期结束已经不远,而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几个少年坐在了我旁边的烂沙发上。我看着他们脸上暧昧不明的笑容,听着巷子远处传来不知是玩闹还是寻仇的喊叫追逐,回头发现大叔已经坐上摩托,略显不耐烦。我几乎是拉了自己一把,三步并两步跨上摩托,再次逃之夭夭。

想起某童鞋说过,我看上去没头没脑无所畏惧,实际常常胆怯得要命。其实被害妄想症并不可耻,至多算buzz kill——倒是不明就里的怯意真正叫人心惊。怕不够多,不够满,不够杂,不够偏……静寐的胆怯常常伪装成高昂的兴致,在内心呼喊着“go, go, go”。

怕是不够真。

从机场出来搭车时,曾看到一块“曼谷,东方威尼斯”的广告牌。车掠过那片建满破烂吊脚楼的水域时,又想起了它。

4.

另一晚,无意经过曼谷著名的烂尾高层Sathorn,玉米棒版的Torre de David。用生命热爱恐怖片的当地人深信楼中鬼怪横行,对面卖橙汁的小贩更是表情丰富得像是刚看完卖座新片。当时已然天黑,在四周兴奋地打量了半天,手里端着相机,心里却一边享受着别人的注目,一边抽空听两种画外音交战。最终,还是没敢一头钻进去——据说废弃的大楼里面有小教堂、游戏场......还有很多可供随时坠落的洞口。这次有黑夜助阵,性命险胜。